5月16日,楊友富和即將離開的親友告別。
“96歲樂山老兵,尋回73歲兒子”后續(xù)
5月14日凌晨2點,中緬邊境不遠的云南鎮(zhèn)康勐捧鎮(zhèn)半個山村,96歲高齡的楊友富還沒睡覺,他從四川老家離開時才1歲的兒子迎了上來,72年后的一聲呼喚:“老漢,我來看你了。”讓這位老人抹起了眼淚。
整整72年,四川老人楊友富在云南經(jīng)歷了怎樣的人生?種種因素造成的骨肉分離和人生軌跡的改變,風燭殘年的他又有怎樣的心愿?華西都市報記者試圖從老人和親友的點點滴滴中尋找答案。
5月16日上午,楊友富抹著眼淚送別四川的兒子楊云清。大家這才發(fā)現(xiàn),和山村的寧靜一起被打破的,還有老人原本平靜的晚年生活。
A
顛沛的72年
新房蓋到一半他無奈被“送”上前線
72年后的楊友富和記者聊起家鄉(xiāng)順河大隊時,記憶之門好像突然打開了。
1942年農(nóng)歷大年初一,楊友富一家的平靜生活被打破。家里的新房子剛蓋到一半,楊友富遭抓了壯丁,被“送”上前線。從這一天開始,楊友富的人生發(fā)生了重大變故,而他在四川的家人也發(fā)生了很多變化。
迎頭遭遇鬼子“不打死鬼子就是我死”
1942年,楊友富趕往緬甸抗擊日本鬼子。當年的中緬邊界一帶全是沒什么路的森林,他是靠一雙腿,和大部隊從四川走到了云南。那一年,直到端午節(jié)前后,歷經(jīng)艱辛的楊友富才走到指定戰(zhàn)場。
楊友富講起當年最驚心動魄的一次經(jīng)歷。身為通信兵的他在緬甸一個叫邦弄(音)的地方遭遇一個日本兵。狹路相逢的兩個人拔槍就朝對方打,結(jié)果楊友富快一秒打死了那個日本兵?!安淮蛩拦碜泳褪俏宜??!?/p>
不提不回川原因選擇在云南娶妻落腳
1944年,楊友富從緬甸越過森林,跑到了現(xiàn)在生活的云南省鎮(zhèn)康縣勐捧鎮(zhèn)。當年的勐捧鎮(zhèn)半個山村,幾乎與世隔絕,連路都沒有。
楊友富當時為何不回四川與家人團圓?個中緣由他并不愿提。
到半個山村不久,他娶了一個當?shù)嘏?,?年多后這個女的就死了。后來經(jīng)人介紹,他和現(xiàn)在的妻子結(jié)了婚,72年后成為村里人丁最興旺的一家,達到四代50口人,他本人如今是全村年紀最大的老人,也是唯一一個四川籍的村民。
編篾子手藝營生辛苦拉扯大6個兒女
“這么多年,父親過得苦,一直忙到80歲忙不動了才停下來?!毙鹤訔钚滦l(wèi)對記者說。
大女兒楊新果說,他們有6個兄弟姐妹,家里沒多少地。因為太窮了,他們幾個女兒都沒讀書,只有兒子讀了小學和初中。好在父親有編篾子的好手藝,“這是在四川就會的手藝,全家就靠他編篾子換點錢。”
在楊新果10多歲時,就一直看到父親沒日沒夜地砍竹子、編篾子,手上全是老繭?!熬幰粋€曬墊要花2天時間。每次趕場那天,天還沒亮,他就背著幾十斤重的各種篾子制品,走山路到30多里外的鎮(zhèn)上去賣。每次走到鎮(zhèn)上要4個鐘頭,賣一個曬墊才幾毛錢。”靠著這樣辛苦的勞作,楊友富把6個兒女拉扯大。
后來,等大點的兒女能干活幫忙了,家里的經(jīng)濟情況慢慢好了起來。去年,子女貸款蓋了樓房,楊友富也一起住進了新房。
不平靜的4天
5月14日 相見
分離72年后老漢兒子深情擁抱
5月14日凌晨2點,平時都是9點就睡的楊友富一直坐在門口等待,歷經(jīng)72年,他終于等來了楊云清的一聲“老漢”。云南的家人說,當時兩位老人抱在一起,場面令人動容。想到血脈相連的親父子竟已72年未見面,家里好幾個女成員都情不自禁地落淚。
四川兒子的到來,讓楊友富顯得很激動。他讓楊云清把床支在自己床邊,兩人晚上還要說話?!斑@幾天他都顯得很興奮,每天抽的煙也比以前多了?!痹颇系募胰苏f。
楊云清說,剛開始,父親濃重的云南口音他根本聽不懂,他的樂山話父親也聽不懂,大多時候是各說各的,甚至要找家人做翻譯,而且要靠近老父親耳朵大聲說話才行,更多的時候是拉著手眼神在交流。但慢慢的,老父親的話匣子打開了,特別是說到家鄉(xiāng)夾江的事情,他的話語更多。5月16日 話別
想回四川看看但身體不好“回不去了”
5月16日早上5點,天剛亮,兩位老人又坐在一起。楊云清遞給父親從四川帶來的葉子煙,“老家?guī)淼娜~子煙,記不記得哦?”“咋不記得喃?以前抽過?!睏钣迅徽f到家鄉(xiāng)時,說了好幾個人的名字,但楊云清卻搖搖頭,“他口音太重,也可能說的人都是和父親一輩的,我都不曉得。”
“想不想回四川老家看看?”記者問了楊友富這個問題。“想回去看,但回不克了(云南發(fā)音)?!彼€拉著一旁的楊云清的手重復一道:“老家樣子我還記得,想回去看看。”
云南家人說,已經(jīng)在云南生活72年的楊友富,飲食、口音、生活習慣等都已經(jīng)徹底云南化了,特別是口音,完全不會說四川話了。其實這么多年,他經(jīng)常提起在四川有一個兒子,而且以前也通過信,但后來斷了,聯(lián)系是有的,只是從來沒見過面?!案赣H也常說到想回四川看看,但以前家里太窮了,就沒考慮這事。等有條件可以出去了,父親卻又老了,身體不好走不動了?!?/p>
大約80歲后,楊友富就再也沒出過村子,以前也只去過勐捧鎮(zhèn),連縣城南傘鎮(zhèn)都沒去過。這么多年,楊友富過著寡淡簡單的生活,頂多就是到附近村寨走走,因為這些地方有他的幾個好朋友。
情不自禁落淚“下次把孫子帶來看我”
楊云清一家來了6個人,得到了同父異母云南一家人的熱情款待,但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。5月16日上午11點,分別的時刻到了,這是現(xiàn)場包括記者在內(nèi)的所有人都無法直視的傷感一幕。
楊友富已經(jīng)知道四川兒子就要走了,他一個人坐在沙發(fā)上一言不發(fā)。楊云清背上了背包,一步一步走向父親?!袄蠞h,我走了哦!你保重身體,我會再來看你的哦!”他用雙手緊緊摟住父親的頭,臉貼住父親的臉不停地說著,楊友富已經(jīng)濁淚滿面,幾次用手抹去臉上的眼淚。楊友富的小兒子楊新衛(wèi)說,“這么多年還是第一次看到他這么傷感。”
無比傷感的分別場面,讓幾位四川和云南的親人情不自禁哭出聲來,“舍不得你走,我回不去了!”“還要來看我。下次把孫子帶來看我!”聽到老父親的話,楊云清連連點頭。走到村頭路上,就要上車了,楊友富的老伴蹣跚著腳步攆了上來,和丈夫的四川后人告別。
晚年寧靜打破“爺爺想起這事會難過”
分別后半小時,記者再次回到楊家院子。熱鬧了幾天的院子突然冷清了下來,楊友富還是一個人坐在那個沙發(fā)上一言不發(fā),而他手里的煙蒂已經(jīng)快要燃完了。
孫子楊文兵說,這么多年來,爺爺偶爾會提起四川兒子的事情,但真的到了見面這一刻,血緣親情還是讓這位經(jīng)歷了風雨滄桑的96歲老人發(fā)生了明顯的變化?!爸盃敔敹际敲刻煸缟?點醒晚上9點睡,沒什么念想,這幾天卻起得早睡得晚,人也顯得比較興奮?!?/p>
“特別是今天上午四川大伯他們走了后,爺爺還掉了眼淚?!睏钗谋X得,爺爺年紀大了,他的難過傷心會反應遲一點,“就怕以后他經(jīng)常想著這事就難過”。楊友富老人原本沒什么念想的晚年寧靜已經(jīng)被打破了,但這是無奈的事情。
大女兒楊新果在四川親人走的時候也哭了,她說,父親已經(jīng)到了說走就可能走的年齡,能和自己72年未見面的親兒子見上一面,這是老人的心愿,也應該是四川大哥的心愿,“讓兩位老人了卻一段心愿,這就足夠了。畢竟這都是當年很多原因造成的。”
兩家人約定,以后要經(jīng)常走動聯(lián)系。5月16日上午,云南那邊有3位親人跟著楊云清一起踏上回四川樂山楊友富老家的路途,這一趟大概要花2天時間。楊新果說,他們一是去走走親戚,二是代老父親回他的故土看看,“還專門帶了相機,要在村上拍些照片,帶回云南給老人家看看?!?/p>
|記|者|手|記|
這粒撒出的“鹽”
有點苦澀
我總為四川人樂觀豁達、甘于各種漂泊生活而感動,“四川人是天下的鹽”,有人的地方就有四川人,為了生存,他們?nèi)淌苓h離親眷凄苦,在異鄉(xiāng)默默地打拼人生。
我在巴西圣保羅地鐵上,遇到過還操鄉(xiāng)音的綿陽人;在甘肅新疆交界無際的沙漠深處,我邂逅忍受枯燥默默勞作的四川大媽;更別說在條件艱苦的青藏高原,那開飯館的、開出租的,到處都是遠離家鄉(xiāng)的四川人的影子。
楊友富也是這樣的一個四川人,72年前他本是一個忙著蓋房子,在家鄉(xiāng)過平靜日子的小伙子,但一系列特殊的歷史際會迫使他改變?nèi)松壽E,從此告別家鄉(xiāng),遠離妻小,再會至親時,已是垂垂老者風燭殘年。楊友富就是一粒撒出的“鹽”,這顆“鹽”有點苦澀,他的故事寫盡了人世滄桑和無奈。
人生如戲,楊友富72年的顛沛人生給我們的震撼實在太大了,一部戲往往也不過如此。一路兼程從成都趕往中緬邊境的半個山村探訪楊友富的時候,我就在想,72年前的他是以怎樣的心情告別親人離開家鄉(xiāng)?又是什么原因讓他再也沒能回到四川故土?只能說,各種因緣際會,促成了楊友富這72年的人生軌跡。只愿,像楊友富這樣遠離四川故土漂泊在外的人,都能過得幸福。(華西都市報記者李逢春攝影楊濤云南鎮(zhèn)康勐捧鎮(zhèn)報道)